Chapter 26 江湖(上)
“爹爹,什么是江湖?”
【资料图】
“江湖嘛,就说来话长了。最早写下这个词的,是咱们的古人庄周。‘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’”
“庄周?是画上的那位白胡子仙人吗?”
“那是后人画的,他不是仙人,只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,以钓鱼和卖草鞋为生的江湖人。”
“可孩儿听说,那庄周本事很大呢,他为什么不做官?”
“他做过官,只做过一个漆园小吏,后来便辞官卖草鞋,连楚王邀请他做宰相都不去。”
“为什么呀?”
“因为他不愿做一只受人敬仰却只剩下骸骨的神龟,宁愿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野龟,拖着尾巴在烂泥中爬行。”
“江湖是烂泥吗?一个人怎会喜欢烂泥的?”
“江湖就是江湖。”
有暖阳照在身上。
他本该留在那个寒冷的月夜,怎会又晒到太阳的?
小江蓦地睁眼。
这里不是西天,不是地府,是人间的客栈。
他没死,说明魔君还是为他引了毒。
经脉间的滞涩感和痛感都已消失,毒已彻底解了。胸口的伤不再流血,显然是用了上好的治伤灵药,因为解了毒,终于发挥了它的功效,使伤口加速愈合起来。小江坐起来,试着运功,惊讶地发现内力已恢复了六七成,打坐调息一番,体感重新变得轻盈起来。
但他的心越来越沉,能将毒解得如此彻底,让他的身体恢复到如此地步,必然是借了酒仙的功力。魔君这般使用酒仙的力量,代价是显而易见的。
小江下了床,屋内只有他一人。床头叠放着干净的衣服,桌上放着药包,茶碗下压着一张字条,歪歪扭扭的字迹:多喝热水。
枕下藏着钱袋,魔君把身上大部分钱财都留给了小江。百宝袋开着,旁有一药瓶,其中的药是用来压制酒仙的,此时已经空了。看来魔君引完毒后,便服用了此药,暂时压制酒仙吸食精血的欲望,而后外出,不知去往何处。
下楼询问,店小二说那位花脸的客官从外买药回来,听闻后日便是武林大会收官之日,便匆匆离去了。
武林大会?莫不是想借江湖各路人士聚集之机,当众澄清二十年前薛盟主与他父母那场大战的真相?
小江谢过店小二,租了匹马,飞驰而去。
魔君没有去武林大会。
小江问出的那些话,是魔君教店小二说的。
而他去了另一个方向。
废弃的村庄,自从二十年前被夷为平地后,便被视为不祥之地,再无人踏足。这里荒草丛生,被死亡气息笼罩着,当年那些惨死的人,已尸骨无存,只在村头象征性地立了一片冢,刻上所有人的名字,自然不包括魔君的“罪人”父母。
魔君找了许久,终于在干涸的河床边,找到一朵赤蔷薇。
这不是会开在这个时节的花,周围也没有任何一株与之相同的花,准确地说,它是这村子里唯一的一朵花,在寒风中兀自开着。
那是他母亲身上携带的种子,落地生花,不畏严寒风雨,不怕真金火炼,是他父亲送给她的定情信物。魔君在自己的记忆里看到,母亲生下他之后,每当与父亲拌嘴,便会拿出这种子故作长吁短叹:为娘的不智,怎会被这小玩意骗了终身。父亲也抱着小魔君长吁短叹:为父的委屈,怎会被你母亲的美貌骗了身子,又被威胁着始乱终弃。
他们逗弄小魔君的脸蛋,都说以后长大,千万不可像自己那般傻。
如果他们泉下有知,定会骂他一句“傻儿子”吧。
魔君从怀中掏出一壶酒。
“孩儿长大了,可以陪你们喝酒了。”
寒风把土地吹得冷硬,魔君跪在赤蔷薇前饮着冷酒,贪婪地在脑中回看那些记忆,那些他不曾记起,鲜活如在眼前的记忆。
经脉一震,胸中鼓动,他知道是酒仙回来了,没想到这回常春的药失效得如此快。
“这算什么?故地重游啊?”酒仙嘲弄道,“别急,先去找人吸了精血,有的是时间给你游。”
魔君掏出最后一粒药丸,还未及送入口中,药丸便在半空被震了个粉碎。
他眼眸一凛,酒仙已经开始控制他的身体了。
“好了,是你自己走,还是我帮你走?”酒仙声线慵懒,已是游刃有余。
“今天我们谁都不走。”魔君缓缓道,“你看看这是哪儿?”
一秒钟后,魔君脑中响起酒仙的怒吼:“黄口小儿,你想害我!”
魔君握住赤蔷薇的茎,将其连根拔起。
长有荒草的坚硬土地,如地毯般被掀飞,于其下精光乍现的,正是当年魔君父母绘制的法阵!
魔君被一阵狂风压倒在地上。
酒仙在他体内疯狂乱窜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“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?别天真了,当年你父母就没能降服我,如今你不过是借了个年久不用的旧法阵,能奈我何?”酒仙在魔君脑中怒吼。到现在,它愤怒的也不过是被一个愚钝的后生摆了一道,根本不觉得受到了什么威胁。
魔君的四肢开始变得僵硬,他竭力抗拒酒仙对他的控制,汗如雨下。
“别挣扎了,这破法阵没用的。”酒仙怒而转笑,“告诉你个秘密吧,你父母虽然是顶级的炼金术士,但局限于时代,他们炼不出高纯度的火,奈何不了我这个从现代来的酒仙。不得不承认,他们的确很强,着实伤了我的元气……”
魔君在挣扎中咬破了舌头,鲜血滴落,他却笑了起来。
“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,”魔君顶着重压仰起头,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,“这喝了让人说真话的酒,味道还真是不错呢。”
魔君像吹蒲公英的种子一般,张嘴送出一口气。
一团烈火便腾地冒了出来!
“真炎酒?!”酒仙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惊恐。
还在常春实验室作为零号迷雾接受测验时,它便领受过“真炎”的威力,那纯度足以隔绝它的力量。魔君曾诱骗小江喝下这真炎酒,结果自己差点被烧死,酒仙从未想到魔君竟还有胆量碰这东西。
“住口……住口!”
酒仙在魔君脑中乱搅,几乎把他折磨得灵魂出窍,但火势越来越大,封住了整个法阵。
酒仙已无暇对魔君放狠话,只集中精神争夺身体的掌控权。只要抓紧这最后的时机把他完全控制住,还是能逃出这方法阵的。
但魔君已拔出他的剑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
肢体已不灵便,魔君用牙咬着甩开剑鞘,然后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。
“真炎酒再烈,也只会困住你一时。不过若宿主身亡,你也会消失,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。”
“你想同归于尽?!你疯了!”
酒仙一边咒骂,一边疯狂阻止魔君。
魔君的意志就在撕裂的边缘,他一边忍受脑中阵阵剧痛,一边拼命将剑向心脏处刺去。
“你我合体,会成为天下最强,你这么做,除了丧命,到底能得到什么?”
“得到什么……”魔君死死攥住手中的剑,“酒仙,你不会懂的,我们凡人有父母之仇必报,朋友之义必不负。”
拍立得的小像在他衣襟里,轻轻蹭着他的胸口,魔君嘴角浮起微笑:
“有要守护的人,死生无惧。”
他一直觉得,人这一生只要能拥有一个人的心就够了。他只在乎眼前人,不爱江湖,所以每当小江把他置于江湖之后时,他都会被刺痛,好像他的真心永远得不到对等的回应。如果江湖是个人,他一定要把那人找来打一顿。
却也正是在江湖,他才能与小江开始这一段啼笑皆非的旅行,见过江湖人,江湖事,喝过江湖酒,留下绝无仅有的回忆。
这是最坏的江湖,也是最好的江湖。
他没那么无私,做不到像爱小江一样爱江湖。
但这一次,他决定守护小江的江湖。
手劲被酒仙控制,已无法再前进半分。
正当酒仙得意时,魔君按下剑柄上的按钮,一阵咔哒声响起,剑尖竟自动拉长!
“我打不过你,我就不信常春大夫的‘科技’也打不过你!”
“住手啊——”酒仙徒劳嘶吼,眼看那剑尖一寸寸伸长,就要刺入魔君的心脏。
魔君觉得自己这番很机智。不仅用真炎酒修复了法阵,在武器上下了工夫,还成功借店小二向小江传递了假情报,把他支走。
这一路和小江斗了那么多回智,也被他欺负了那么多次,今日也该让本座赢一回了。
再见了,小江大人。
大火燃烧,发出爆裂的巨响。
寒刃破开血肉,鲜血滴落。
是一个人掌心的血。
剑尖被这只滴血的手拽开,另一只手,握住了魔君拿剑的手腕。
被火焰灼伤的手。
天底下最温柔的手。
手腕一痛,剑落地,魔君凤眼圆睁,惊得直结巴。
“你、你怎么找、找到……”
“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,这句话我已经忍了很久,再不说就没机会了。”
小江一双桃花眼扫过来,目光灼灼,钉在魔君脸上,从里头射出的精光简直比火焰还要骇人:
“想与我斗智,下辈子吧。”
魔君张嘴愣了半晌,直到小江拉起他的手腕。
“跟我回去。”
魔君回过神来,欲将小江推开:“小江大人,你快走,我马上就要被酒仙彻底控制了,到时候我变成吸人精血的怪物,这儿只有你一个活人,它一定会对你下手的!”
“你不会变成怪物,我会一直看着你。”小江牢牢握着魔君的手腕,“找常春,找高人仙人道人,天无绝人之路。”
“来不及了小江大人,你不是它的对手!”
小江不由分说,拽起魔君便向前走。
魔君无计可施,情急之下只好使了吃奶的力气,一掌击向小江后腰。
小江眼都未眨,回手一巴掌将魔君扇翻在地,着实令他晕了几秒。
待他眼冒金星恢复意识时,上半身已被小江拎起来。
小江单手拽着魔君的衣领,俯视他说道:
“‘小江大人,你不该招惹我’,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威风?你不让我一死了之,口口声声说要纠缠我到底,自己却跑来寻死,解释解释你是怎么想的?”
一连串的质问让魔君瞠目结舌,他从没见过小江如此咄咄逼人,语气直接弱了下去:
“我承认,我当时是有点忘形了,你看气氛都到那了……”
魔君试图向后挣脱,却被小江拎得更紧,整个人呼吸一滞,像是一只被扼住命运咽喉的猫。
“‘我喜欢你’是什么冲锋令吗?说完就跑?”
小江仍追问不舍,声音却沉静了许多,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怨,更令人情动。
魔君抬眼,认真地看着小江:“我喜欢你。正因为我喜欢你,所以我希望你活着。还有你的江湖……我是个粗人,平常只有帮倒忙的份儿,但只要我死了,了结这酒仙冤孽,便可保江湖一时安宁。你和你的江湖,皆大欢喜……”
小江不再听下去,他俯下身,在魔君的唇上印下一吻。
真炎的热浪一层盖过一层,火星溅到他们身上,留下灼烧的痕。小江重伤初愈的皮肤尚显苍白,闯入法阵大火时烙上的灼伤,映在魔君因惊愕而失神的眼里,刺得他眼眶发烫。
燃烧爆炸声不绝于耳,如心神激荡。
蜻蜓点水的一吻,小江离开魔君的唇,他的眼也已发烫:
“从现在起,你就是我的江湖。”